父亲逝世三周年祭文
今年农历四月十一日,就是父亲逝世的三周年。这是我们家每个人都惦念的日子,按照古人三年孝祭的规矩,三年以后,儿女子孙们就走出孝期,可以正常生活了。那么三周年如何过,就成了弟妹电话商议的一个重要话题。
三年前,儿子正在**大学读硕士,父亲病急时我给他电话,他当即买票返程,可是父亲吃了新药疗效极佳,大有药到病除之概,为了不影响孙子学习,父亲又亲自电话阻止,孩子就退了票。谁也不知道:这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,不到一天他就不行了。为此,儿子回来大哭,责备我没有认清病理。今年过年回家,他悲慨地说:“自从爷爷去世,我还没有再回去给爷爷上坟呢,今年一定要回去,告知爷爷:他的孙子考上了博士,泉下有知,也会高兴的。”儿子还主张:三周年也是可以张致一下的,既告慰逝者,也慰勉亲人。
与儿子的主张不同,三妹则认为既没有俗礼可依,孤行独作,寡淡无趣。主张平实地过周年,随风随俗最好。二弟是在微信中明示:清明节他要回去上坟。他沉痛地写道:“没有谁懂得,在他好的时候,请他到饭馆好好吃一顿饭。”这表明:至少合族弟妹齐集团祭,是一定的。
而我则一如祥林嫂,一直在思考:这灵魂一事究竟有无。多年来学佛持善、孝心奉事,本该对此不疑。如果学佛不信因果,不信灵魂的存在,就真的如佛家中人所鄙弃的活不认魂、死不认尸了。我曾做过三回梦:第一回是父亲逝世一周年内,梦中有知:父亲要回来。心至则事至:父亲就从老家对面的小东山方向回来,新衣新裳,沉实平和,只与我心灵对话。我问:“这些天来您过得好吗?”他答道:“挺好的。”我问:“您在那边做什么工作?”他答道:“印写文字,做材料工作。”我问“饮食起居怎么样?”他答道:“还好。”虽在梦里,我心下是明了的:他是死了的人。所以他整个人影影绰绰,并不能看清脸面。我就说:“您让我看到您的脸面吧。”他未作回答时我就醒了。
第二个梦是去年。完全是第一个梦的后续:他依旧从老家对面的小东山来。我甚至说:“上次您回来没让我看到脸面,这一次,您要让我看到。”他就转过脸去。自记事起,我和父亲就没有身体接触,还是在他病中,我曾拉过他的手握在手里,是为了给他温暖。平时,我们父子是说话不多但心照不宣的两个男子汉。此在梦中,我想不能错过机会,就想拉他,再看看他那边的形象。可是,我当即就醒了,心中着实愧恨。第三就是今年了:梦之初就是我与父亲拉着手走过一段林荫路。我捏着他的手:冷瘦绵软,同生时一样。我想,人说人死后就是异路之人,可我与父亲并无此隔。跟着他走到了一座桥,就要走入桥洞底下时他一甩手把我抛回老远,我喊着他就醒了。我与莉娟叙说这个梦时,她笑了:“如果与你过了桥,就是那边了。父亲还是亲儿子的,而且通明生死之理!”我唯唯,心下却十分懊恼。
是呵,三年之后,我就明白了一件事:死了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
我想,二弟也好,三妹也好,他们都是知道这个道理的,但是各自对于死的理解和态度不一样。就死这回事讲,的确无可奈何了。古人讲,人无可逃遁于天地间。所有的人,无论身份如何,遭遇怎样,在死的面前都一样。这就叫绝对。佛家是从绝对说起的;儒家则强调从生做起。正如西人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向生而死。唯有道家洒脱,认为死只是回归大块,来无所来,去无所去,和光同尘,道心如一。可是我依旧执着:如果佛家所述六道轮回是真的,我愿意重修再造,寻访老父,来生再与他做父子,以报他对我的无量无边的恩德!
说归说,想归想,做来是另外一回事。平时太忙,只有夜半以后,躺在被窝里时,才会想起父亲和一些旧事。我越来越感到他生时的缺点和脾性。父亲十六岁教书,家里村里,都习惯地把他看作一个不能劳动、不谙世事、也不大能承担什么的书生。在一般世事往来中,他的确是个弱者。穷且病,是他整个一生的两大痼疾。盘点起来,他这一生就没有真正解决了衣食住行的问题。只要不病,就穷;只要有一点钱,就病。这究竟是命运呢?还是人的能力不济?包括我们六个弟妹里,似乎一直没有病疾的只我一人。
我记忆中只有六七岁时病过一回,父亲把我领到八里外一个叫**的公社医院,一个名叫**的医生配了一些甜酸的红色小豆豆。直到上大学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微生素。以后就是心累,缺觉,从身体臃肿到肝肾不豫,直到挤入三高人群。可是我究竟做了哪些事情呢?写了一部小说,一本散文,四部所谓学术著作,不到一百篇论文,然后就是诗酒与庶务。身份是变了:从一介寡言少语的书生郎成为一名教授,有了妻子家室,还有那么多朋友。与我比较起来,父亲这一世,一直维持着小学教师的身份,但是四十年教龄之后,他就退下来,把民办教师的职位留给大妹。大妹是要强的人,自学考试,考了全旗第三名,顺利地转为国家教师,这是父亲经常提起的事。当然,其他弟妹也许受我俩的影响吧,都个人奋斗,自谋职业,成家进城,到父亲去世时,他们也都离开乡村,成了城市居民。
在我有了相当人生经历之后才懂得:父亲不仅身份没有变化,主要是生活方式还根本地维持在乡村贫困人民的低位上,他和母亲大半辈子没有享受现代生活,最基本的短缺是没有旅游过。所以我南下湖州后,第一任务就是带他们都市旅游:北京,杭州,上海,苏州。父亲是个乡村文化人,知识并不多,但情趣与普通农民并不相同。他爱鸟,爱花,爱闲游,也爱民俗。这几样都直接影响到我和弟妹。我们弟妹普遍都喜欢文学,追求文化。三妹以小学毕业的知识通读了我柜橱里《红楼梦》研究的全部著述。二妹是个执着的诗人,她写的诗文最初只自己赏玩,后来成了家,一直没有精力和时间深造,但是我从微信里陆续看到,她的古体诗已经写得相当不错,而现在她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。二弟有一段时间迷上心理学,颇受到我的讥笑。我说他:“上学的时候不用功,工作了才开始读心理学,不具有起码的学养,只能自娱自乐罢了。”可是同样从他的微信中不时看到一些精短的文字,有些是涉及心理知识的。而他的短小散文更令我钦佩:大多是故乡家园的怀念,无论语言还是情感,还是情景描写,都是我写不出来的。当然,我的文化人类学及民俗学研究,大多得益于小时候父亲和村人的民俗趣谈。我从父亲的话语中听出他与别人的不同:对于神人共在、年节月令、与民同乐等话题,他有着非常独特和深刻的见地。
去年二妹的孩子脊骨病疾,一家人陷入饥荒。弟妹们在各自出力的时候,都想到故去的老父亲。是呵,没有了父亲,一座山就倒下了。如果弟妹不再同心,我们将孤星零燕,在人海茫茫中失去方向。莉娟说:“哪怕没有很多钱,尽个心,也是要尽的。不然,二妹一家如何面对这场大难?!”大妹、大妹夫,二弟,三妹、三妹夫,外甥小龙、欣欣两个大学生,都以各自的方式尽了力。这使我们这个家族在父亲倒下的日子里依旧能共度难关。我有时想:父亲若泉下有灵,他会不会知道,这也是借助他的亲缘和功德才达到的呢?
我们弟妹从小到大,无不存有一种清醒的意识:父母无力,我们一定要争口气,改变家庭实力,过上普通人家有尊严的日子。这也使我想起小时候爷爷曾经说过,我们的家族从西部来,血统中有回族的脉象。我的姥姥是满族人,是当年随龙南下的贵族。我小时候在老爷家见过十几个墙上卧着的石狮子,她家门前还立着四五根拴马桩,有两根上面还雕了图案,十分豪华。可是世道流转,我们成了穷人家,都变成清一色的贫下中农。问题是民族身份不易鉴定。我的爷爷说,咱们家有两支姓氏:一支姓姜,最早能追溯到姜子牙,在齐国;另一支姓马,可追溯到汉代马腾。可是既无家谱传世,只有曾祖爷亲笔写就的一支云——这是爷爷乃至父亲一直称谓下来的马氏族系图谱,基本不足为据。在这一点上我是认同父亲的。他在文革之前,我只有三岁左右时就说过:我们家只认一姓:中华大姓。要是填写族别,只写华族可矣。当然我后来的履历表里填的是汉族,那是因为,民族学知识告诉我:中国现代汉族,几乎是多民族合族混血的称谓,完全同于父亲所说的华族。这成了我以后研究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化的一个内在依据。
父亲的懦弱被阐释为善良和宽广之后,我的心气也就平和了许多。是的,父亲曾告诫:我家立祖以来有两字家训:一是善,二是尊。善是不为恶,不与恶,不交恶,不恃恶。尊是不欺女人,不争家人,不灭他人,不负众人。父亲这些话说了几年?几回?后来的世事把一切都泯灭掉了,家训也就无从谈起、记不起来了。我所知道的是:父亲一世与母亲有争执,也吵架,但是从来没有动过手。没有骂过脏话。在我记忆中他是个不会说脏话的人,更不要说打人。但是他打过我:早年我与妻子有纷争,一次他到我的新家探视,我晚夜未归,且系与妻矛盾故也,父亲就拎了酒瓶打过来。临终之时父亲还记起这件事,他说:“媳妇与闺女都是亲人,但亲法不同。媳妇要偏让一些。从外族来,人地两边生疏,不偏点就要受气。为了媳妇,我打了你,你还记恨吗?”每念及此,我和妻子无不泪涔涔也。
父亲去世了,一个时代跟着倒下了。父亲病急时,我与他有过一个上午的交谈。他告诉我:曾祖爷是十三岁携寡母北上,从晋南到察北,最后定居在**。曾祖成家是在民国五年,先学戏,后学木匠,成了远近有名的工匠。后来发了家,还当了日占时期的县参议,与共顽日匪都有交往,曾经受托从日本宪兵队里带回过掳进军营的村妇。每年元宵节起灶议事,他都是会首。父亲说曾祖爷传给他两样东西:一是毛笔字,一是元宵习俗。我在父亲去世前五年,带他回故居探亲访友,还祭拜了祖坟。他领着我走过一处一处的废墟,指认当年这是麦场,这是粮窖,这是碾坊,这是下处——长工短汉住的地方。然而,这一切都成了记忆。我有时想:一个时代,一个家族,如果不去继承它的精神和品质,而是急于改变它、泯灭它,我们还从哪里获得关于终极和绝对的知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