邻居
时过境迁,事情过去已经三十多年了。为了报社的采访,我又再一次来到了京都下鸭的宫崎镇鸭川河畔。
报社的晚报上有再访青春之地的连载,也向我订了稿。
约好在四条大桥西边的桥下见面。我从东京来,报社的人则是从大阪来。天空中下着小雨。在约定的十点之前,报社的车来了。
那一带街道的排列基本没变。浴池、邮局、还有小学都跟从前一样。只有松竹下加茂电影厂,变成了某家公司的仓库而已。那条胡同就紧挨着电影厂。
从路边下了车,走进胡同就看见两座大杂院。在昭和17年(公元1942年)春天到18年秋天这段时间,我就是住在其中的一座里面的。
虽说是两层的大杂院,却让人觉得不可能盖得比这还小了。楼下的两个房间是2张和4张半塌塌米大小(一张塌塌米约合1.56平方米),二楼是3张和6张,穿过京都式的门廊向里面走,是片连两株盆栽都没有的院子。
跟以前一样。突然感觉不到时光的流转了。不论门廊的拉门还是2楼的窗户,一点都没变。只是,那两座房子在右边勾起我的回忆。
我住着的是正面靠左的那间。手拉了一下门廊的拉门却没拉开,仔细一看原来是锁着的。拉开了隔壁的门喊了一声。那家的女主人于是从里面4张半的房间来到了外面的2张。格局与我家的一样。
“我是曾经住在隔壁的新藤。”
女主人啊的叫了一声,就呆呆地站在了那里。
她脸圆圆的,小个子。虽然没有化过妆脸却是白的。还都是原来的样子。变了的只有我吧,已经满头白发了。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
“真是的呀,太怀念了。”
“那时候多承蒙您照顾啦。”
“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呀,真像做梦一样啊。”
女主人的眼里闪着眼泪。
从东京搬到京都是在昭和17年的4月。是为了师从当时所尊敬着的沟口健二导演。辞掉东京的电影公司的工作,搬到陌生的京都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。想我一个人的话是万万做不到这种地步的,是妻子在一旁给我鼓励。当时我29岁,妻子25岁,是结婚后的第2年。
那时候我是个写着卖不出去的剧本的剧作家。正处于相信自己才能的时期。没过多久就碰壁了。终于到了怀疑才能的季节。四周仿佛都成了厚厚的墙壁。不逃出来的话……哪怕只写出一本好的剧本也好啊,可是却终究也没能写出来。搬到京都其实也只是逃出来的一种尝试。
什么家具也没有带,并不是留在东京了,而是从来就没有过。我们很穷。有的只是旧桌子和铺盖而已,狭小的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。
在下鸭,不论街道上还是胡同里,所见的都是些陌生人。只有邻家的媳妇对我们挺亲切。那家的男主人由于在市政府工作,每天早出晚归。家境看来一点也不富裕,但媳妇的表情却总是显得很乐观。每天送走男主人就一定会打扫房子。在外面的陈旧的拉门上细心地挂上抹布。一年四季常穿着和服,夏天则吧洗好晒干的浴衣浆得厚厚的,穿起来硬整整的样子很是喜欢。那真是太有京都女子的味道了。
我写了好几部想让沟口健二导演看的剧本,却怎么也没写出部像样的。外面每天都能听见送走出征士兵的歌,有时也会有迎接阵亡战士遗体的队列。我与妻子两个人,躲在家里屏住呼吸听着那些歌和那些沉默。我们在那动荡的时代,只有紧紧抱在一起。
妻子突然吐血病倒,是有一年刚入夏的时候的事。那是个得了结核就只有等待死亡的年代。眼看妻子日渐消瘦,终于在八月的一个早晨死去了。
只有一个人,邻家的媳妇,跪在妻子的遗像前,哭着蜷缩成了一团。
